2014年1月17日 星期五

記往事、憶思慧


揮別永恆的2013年:記往事、憶思慧

2013年的世界十大新聞,都有一條:曼德拉(Nelson Mandela)去世。我也有一條:文思慧(Man Si Wai)去世了!

一個開始於以和平方式去尋求使南非每一個黑人都得到具有人的尊嚴和公平對待的律師、一位部落的猷長之後,卻因失望而發起以暴力推翻政府,解放人民的人,因而坐了27年的與世隔絕的苦牢的人,最後卻寬恕了每一個人,包括加害他的白人政府,和背離了他的妻子。雖然已隔了那麼多年,雖然是遠在那我們不認識的黑色大陸,但看到他從監獄中出來的一剎那,你仍然不能不動容。二十多年的孤絕,沒有減少一點他的仁心,反而磨去了一切的仇恨,曼德拉以一人之反省與愛心,讓南非和平地走向黑白共存。看看人類歷史和現在仍然天天在發生的各種殘酷的戰爭與屠殺,你就知道曼德拉拯救了多少生命!消除了多少人間的痛苦!曼德拉以無懼的實踐照亮了人間社會,鼓舞起更多志士仁人,以更堅強的信念,改變在沉淪中的世界。

同一年,我的摯友文思慧也去世了。我相信他[1]一定看過曼德拉這一幕,也一定有相同的感動。因為,他終生守護地球與生生世世的後代,他的生命與天地同流。

每一次我與家人回香港過農曆年的時候,在人人都去睡之後,夜半之前,我會開始打電話給兩位朋友。第一位一定是文思慧。電話永遠都是先由留言機接聽,當我開始講:阿思,我喺李瑞······,電話就會被拿起,就會聽到最爽朗的笑聲:喂、喂,(我是)阿思呀······哈哈······都喺咁啦······。我們也就隨便說東道西。也許會見個面,也許只是這一通通話。沒有記下什麼特別的話語,就好像家常便飯,但也讓人胃暖心安。

我們結緣在新亞書院的哲學系,你是晚兩年的學妹。我們與幾位朋友,走過人生最激勵的大學四年。從參加保衛釣魚台、反貪污,到抗議大學四改三,讀書論世,家事國事,事事關心。我們受了新亞傳統的人文熏陶,又愛好學習老莊與數理邏輯,除了參加不完的各種學生、社會與政治活動之外,我們獨樹一幟,在學生社群中成立「中國文化學會」,為生命與文化反省,也嘗試為學生的社會運動建立文化的根基,因而被戲稱學生組織裏的文化派。在許多喜怒憤慨,互相激蕩的日子中,在來回農圃道與火炭與馬料水之間,以至日後的粉嶺的龍山,都印有我們永不磨滅的共同記憶。我們又何只是莫逆之交。說是情同手足,差可比擬。有時候,我們同儕更會互許: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來都像那些腐朽之人,請你把我宰掉!在大學的末期,我們十個兩手空空的學生,在九龍旺角一個荒廢的舊樓上,堆砌起一家小小的書屋,名叫南山。南山自有田園與天長地久的意味,是我們與廣大社會人們面對面的文化交流的窗口。你來自香港的中學名校,卻強烈批評名校學生之自大而空洞,隱然為香港未來之憂。在書屋之下,你還弄了個《本地生》的中學生文藝報,要從根上改變社會。在香港如此商業化的繁華社會中,它注定很快消失。但有種子,就有希望。而在我們的心中,它永遠存在,我們都是播種者。在南山書屋的書不斷地增長,合夥的人也多了。這時,我們都有深探西方文化和攀上學術之巔的呼喚。我先去了美國,你們去了加拿大。我們都專攻科學哲學,旁及應用倫理。回來後,我轉到中西文化與哲學的反省,你繼續勇往直前,批判西方現代化的黑暗面與資本主義對人類與自然所產生的破壞。你更對主流學術與文化的人與物進行深度的批判,揭開了現代高級知識分子與高等教育體制之有意或無知的陷入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困局。

在中文大學時,我們有似風塵三俠。雖然我本家姓李,卻更像是虯髯客。大妹自是遠勝於紅拂之豪傑之士。你是單親獨女,但看到你結伴遠學,福慧雙修,大兄自以為可以安心,乃遠赴天涯矣。然而,大妹豈讓虯髯專美,十年磨一劍,學思雙成,知類通達,更以天下為心,強立而不返,足以傲倪於世而無疑。雖經婚姻與事業之兩重打擊,實已不足以有損你的自我自信之皮毛。然而,聞你在事業上被當年同儕所損,憤極而泣,實不能無慟於心,不是因為怕你軟弱受不起打擊,而是因為知道它深傷了你的人間至情。離異之事,我們之間卻無從談起,也不忍問,此事只有天知!跨過二十世紀,你毅然辭去學府之覊絆,重回大地,於古道舊巷,墟里鄉土,再從生命出發,宛似再世為人。這期間,你再從事書屋之業,讓書與文成為你的生活。書屋名為「陳皮村」。陳皮者,自然曬乾之橘子皮,是傳統的食物香料,更有健肺養胃之效。陳皮村不止賣新書,更多是二手好書。你回歸田園,租地自耕自食,堆肥養土,徹底摒除現代世界之各種污染於生命之外。以天地為心,了無窒礙,更讓你悠遊於太虛無限之境。然而為了免使樹木因印書量大而受害,你把所思所寫,以網路公諸於世,只以手工自製數本,賣完即止。出乎大兄之意外者,是想不到你居然寫了二篇詳論紅樓之作,農心文心,世出世間,天地無餘蘊矣。

更讓人眩目的是,你酷愛漫畫。更愛日本漫畫中充滿人情物我與和諧共生的平常心境,更常提煉其中所藏的,批判現代化的壓廹和破壞自然的意義。你對核電的大力批判,不但揭露出國際資本與政治霸權的運作,更深刻批判尖端科技之依附權勢,以至聯合國之核能監管組織之敗壞,以抱病之身,為這藍色的星球,仍不惜激烈抗爭,你說:

無論怎樣希望喝破繁華局、返璞自主時;深思探討如何結合掙脫金權陷阱脫穎而出的獨立科學家與科學研究、民眾的理性判斷、舉世的和平與平等追求,而走出一條開放開明、不隱不秘的知識路途;殷殷追尋能夠擺脫摧殘生命的學校教育以外的學習者同盟;盼盼在四周毀滅性的謊言中聽真話;在寡情的世上回味百般甘苦,留下文化上那一點「情同」之可能,以對抗隨全球化、數碼化、訊息化、遺忘化、核輻射、電磁波、基因改造與化學合成所留下的痴呆化,避免在幾多劫後自星辰俯望地球,赫然見----情再無所同,情終成永絕......

我們曾經相滙,然後各奔西東,心常在,卻未能再聚,而你卻中道傳出癌病。你在出國時即掛念母親之健康不佳,深有歸來人面全非之憂。然而有幸,歷二十年而仍得盡母女之親。你說,在媽媽進入安寧病房後第6天,為解媽媽終身之憂,細說不必憂心你獨自在世之理由,讓媽媽再綻歡顏,走得安心。想那一夜母女之情,可感天地。今天,你卻反過來為我們解憂,列出十個先行的原因。我相信,與媽媽重聚是你能以歡慰與我們告別,相信與母親重聚,能讓你稍減肉體上的負擔,也是我們能稍減不捨之情的主要原因。你在十二月十四日給我的最後的回信說:

此生有緣相見經已足夠,作為人文主義者,活一生要盡責任,活兩生就盡兩生責任,有點疲累,不過也不用失落。此責任之所在,得君子過譽,實不敢當。
另一方面,此生到尾好像過份辛苦了點,但生老病死苦,總要一一品嚐,也就唯有如此了。望大家好好養生,活得珍重。讓儒釋道輝煌之處得以一一發揮。

你充實地活了兩個人生,更盡了無數人生的責任。只是疲勞,沒有怨言。然而辛苦一語,何異千斤。你不讓世人見到病死之苦,卻坦然面對死亡,最後選擇安寧離開,留下一片清新。千古艱難唯一死。但你卻走得爽朗,早已為我們寫了瀟灑的告別詞:

一切都要過去。阻止不了,是人生。天地有心也好無心也好,人生卻是有情的,雖然----一切都要過去。
生與死,是一代一代的相傳、更替,亙古如斯,若一代代人在交接之間,能把珍貴的生活經驗睿智美善傳遞下去,就算是伊人無憾之事。

萬里之外,我只能無語問蒼天:盼天外晴空,為你送行千千里。

我們都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友誼萬歲,响遍了2013年的地球告別式中,看着全球的煙火,也許不是你最欣賞的,但卻代表了在我心中的一個最燦爛的生命:美麗、清真、短暫而永恆。

李瑞全
記自二○一三至二○一四年



[1] 文思慧是一位女士,我用「他」作代名詞並不是寫別字,而是回復古代漢語中並沒有性別差異的用法。「他」、「她」之分是我們引進英文時才創造出來的分別。我們與其為避免被誤為性別主義者而用別扭的「他/她」一詞,何不乾脆回到沒有性別差異,都是人的「他」,也許我們更能領略到沒有人我之別的他者。


2014年1月10日 星期五

文思慧的一篇文章:有限生命,無限分嚐

這是文思慧在好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文中所述是在香港的一家名為南朗的安寧療養院,紀錄了他與母親最後的感通的經驗。這篇文章是文思慧所設立的書屋"陳皮村"的網址上所發布的書(為免傷害樹木,他不作大量發行,只有一些手造本),上面還有許多其他作品,諸位可以去這網址上看閱讀:http://www.the-backwaters.net/publication.html

文章中可以看到思慧的敏銳的反省能力,也對生命有很深的感受,特別是臨終所不能免的別離:

(因為我把原文貼上後,文字變得很難閱讀,自己無法弄好,於是重新打字一遍,再貼上給朋友閱讀,原文附在後面。)

《有限生命 無限分嚐》

文思慧

一個人的死不單是她/他自己的事,也不單是其家人、朋友的事,那也是社會的事。她/他的家人和朋友,與臨終者同行最後階段之時,怎樣走這一步――有怎樣的態度,有怎樣的資源,有憾還是無憾······終究反映著我們的社會怎樣看待死亡。家人和朋友,在某個意義上,只不過是代表了社會的一種精神面貌,和它底承擔感之強或弱。而善終服務,雖說是為臨終者的家人和朋友而設,其實也是一個量標,考核著我們的社會是否有那種智慧、成熟、仁愛去向臨終者道謝,去說再見,和坦然地讓生與死作無間的交流,從而集體地體認出對人在大地上、星辰的種種經歷,有所珍惜、尊重和記念。

我媽媽住南朗醫院七天半後逝世。而從發病到進入南朗亦僅五天。那頭五天內我們母女掙扎著學一個生死的速成課程,然後到南朗去走最後共處的日子。我個人雖說二十年來均有心理準備某一天要跟媽媽在塵世上道別,但畢竟事出突然;何況媽媽晚年依然活躍,對死亡的來臨有身體上的直覺卻無思想精神上的準備。來到南朗,經歷到的支援,有些當時就感受到,有些事後平靜下來才能細嚼。但總的來說,對於我們在最後共處的日子,身心上能夠比較適然,善終服務的確為我們開啟了一度門。

不能忘記:有一天我問南朗的一位醫生,以我媽媽的病情和院方的處理技術,她是否真的可以較舒服地走到最後?他回答說:「真的不能確實答你,因為我未曾死過;唯有希望精神的提升可令肉體的痛苦顯得不太重要。」這樣誠懇的分享,我當然不能忘記。

另外一個下午,南朗的臨床心理學家用各種方式提示我,媽媽可能最不放心的是我。我嘗試駁回,卻自覺理虧,於是馬上回到媽媽床邊把其他人請離現場,向媽媽細訴她不用掛心我的理由。她的眉心從此舒展,年青時的情態慢慢浮現臉上,到了晚上,已像孩子般無牽掛地和護理人員玩猜顏色遊戲。翌日,她就放下大半生勞頓緊張的心情,安詳地離去。

這些教人在憂傷中感到安慰的情境,如沒有南朗的朋友陪同走這最後一程,我們是不太可能達到的。

但願我能為南朗病友在花園裏種下三兩株花草之際,我們的社會亦能更注重死與生的尊嚴,予善終服務更堅定的支持和更廣闊的天地。


作者按:本文原應南朗的同事邀請而寫,他們當時在編一本有關善終醫院的書。但書未面世醫院已因港府「節省醫療資源」而關閉。垂死的人沒有經濟價值,他們就沒有重要性――有時覺得,香港是一個人性走到末路的地方。


原文網址:http://www.the-backwaters.net/stamp/life.html

《有限生命 無限分嚐》




一個人的死不單是她/他自己的事,也不單是其家人、朋友的事,那也是社會的事。她/他的家人和朋友,與臨終者同行最後階段之時,怎樣走這一步——有怎樣的態度,有怎樣的資源,有憾還是無憾……終究反映著我們的社會怎樣看待死亡。家人和朋友,在某個意義上,只不過是代表了社會的一種精神面貌,和它底承擔感之強或弱。而善終服務,雖說是為臨終者的家人和朋友而設,其實也是一個量標,考核著我們的社會是否有那種智慧、成熟、仁愛去向臨終者道謝,去說再見,和坦然地讓生與死作無間的交流,從而集體地體認出對人在大地上、星辰下的種種經歷,有所珍惜、尊重和記念。

我媽媽住南朗醫院七天半後逝世。而從發病到進入南朗亦僅五天。那頭五天內我們母女掙扎著學一個生死的速成課程,然後到南朗去走最後共處的日子。我個人雖說二十年來均有心理準備某一天要跟媽媽在塵世上道別,但畢竟事出突然;何況媽媽晚年依然活躍,對死亡的來臨有身體上的直覺卻無思想精神上的準備。來到南朗,經歷到的支援,有些當時就感受到,有些事後平靜下來才能細嚼。但總的來說,對於我們在最後共處的日子,身心上能夠比較適然,善終服務的確為我們開啟了一度門。

不能忘記:有一天我問南朗的一位醫生,以我媽媽的病情和院方的處理技術,她是否真的可以較舒服地走到最後?他回答說:「真的不能確實答你,因為我未曾死過;唯有希望精神的提升可令肉體的痛苦顯得不太重要。」這樣誠懇的分享,我當然不能忘記。

另外一個下午,南朗的臨床心理學家用各種方式提示我,媽媽可能最不放心的是我。我嘗試駁回,卻自覺理虧,於是馬上回到媽媽床邊把其他人請離現場,向媽媽細訴她不用掛心我的理由。她的眉心從此舒展,年青時的情態慢慢浮現臉上,到了晚上,已像孩子般無牽掛地和護理人員玩猜顏色遊戲。翌日,她就放下大半生勞頓緊張的心情,安詳地離去。

這些教人在憂傷中感到安慰的情境,如沒有南朗的朋友陪同走這最後一程,我們是不太可能達到的。

但願我能為南朗病友在花園裏種下三兩株花草之際,我們的社會亦能更注重死與生的尊嚴,予善終服務更堅定的支持和更廣闊的天地。

作者按:本文原應南朗的同事邀請而寫,他們當時在編一本有關善終醫院的書。但書未面世醫院已因港府「節省醫療資源」而關閉。垂死的人沒有經濟價值,他們就沒有重要性——有時覺得,香港是一個人性走到末路的地方。

2014年1月9日 星期四

悼文思慧

我的一位最真摯的朋友文思慧博士在2013年12月17日在香港安祥去世,謹此敬告諸友。思慧晚我二年進到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我們與幾位好友共同渡過所謂火紅的大學年代,同食同行,同有志於學術、關懷社稷與天下蒼生。四十年矣,思慧先我而行,痛哉。我寫了一篇悼詞:

悼摯友文思慧

昨夜,天地以飆風密雨,
傳來了四十年的記憶
風雨亂聲中,隱約還聞你的笑聲豪情

白髪初鬢,我英姿幾曾改
老病雙磨,我獨蒼翠如松
以六十之年,活出五十之歲
以五十之命,鑄成四十之功業
以四十之壯,跨過四湖五海之志
誓與天地爭高

問千年  蒼天  國事,何以總是無奈
  志士仁人,盡歸坭土
  讓你注以生命之火
怒焚無道之世

馬鞍山下,
悠悠此心,青青子衿
願漫天雨點,洗盡世間塵霾
還你一片清真

悠悠此心,青青子衿
盡是一遍清真

瑞全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早上

*記:十二月上旬聞思慧病日益沈重,情切唯憑書信。後更傳已住進安寧病房,主觀心理似仍然抗拒。十六日晚確知病危,不得已擬去信慰問遺願,一夕心潮難抑,竟不能下筆。十七日晨,慧英電傳惡耗,哀哉,天乎。含淚中草成數語,以悼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