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2日 星期四

記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諸先生教學生活二、三事

記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諸先生教學生活二、三事**

李瑞全

多月前鵝湖主編提及要在九月為唐君毅與牟宗三兩位先師舉行第八屆當代新儒學國際會議時,推出專號以為紀念,希望我們寫一些相關的故事感想。期間雖然沒有寫些什麼,但倒讓我回想起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哲學系受業時,親炙兩位老師的許多往事,點滴在心頭。四年大學,二年研究院的學生生涯,大小故事無數,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就上課時所感悟到老師們所自然流露的哲學家的教學風範略說幾點,也略陳對徐復觀老師一些感念,以為朋友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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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師去世時,當年我正在美國留學,惡耗是牟老師親筆信示知。收信時,懷思不能自已,當天缺了一天的課,也是留學生涯中唯一一次缺課。而今牟師也同歸道山,憶當年在九龍農圃道舊新亞書院上課的種種情況,許多景像猶歷歷在目,更多一重起伏。
唐老師上課,從黑板上右邊一點開始講,邊講邊寫相關人名專名,邊寫邊講,終必致全板都滿載,而最後也必從最遠的一點,以長長的白粉筆帶回到最原初的一點上去。唐老師講課不像是對同學講,只是一位哲學家在思考問題,而且從任何一點總能帶出全體,回到原點後,又再出發,又再回來,圓轉無盡。講題只是一個引子,唐老師實在是在生發出他自己的哲學思維,我們所見的是:哲學在一個偉大的哲學心靈中生長發展。任何一個哲學議題都好像可以無限生長、延伸、廻盪;再生長、再延伸、又再廻盪。聽似一波完了,卻又一波突起,浪浪無盡,好像永遠都可以再來更高更大的一浪。
唐老師講課是全副精神全體生命投入,開講時,起初聲調較低沈,有點喃喃自語,學生都豎起耳朶,聚精會神去聽,有時候也聽得不多;但唐老師的音量會慢慢提高,思想轉得很快,生命力度也愈益旺盛,有時如淊淊大浪,舖天蓋地而來,恐怕沒有幾位同學接得住。唐老師大概講到一段時間即滿頭大汗,衣領盡濕。唐師母必帶來乾潔內衣,讓唐老師換上再講。每次下課也還是盡濕無餘。學生們也彷彿渡過重重大海,也常不免目眩於無邊的哲學汪洋之中。
唐老師講課,思路延綿不斷,讓你無法插口,無從下手,甚至不知如何作筆記。唐老師的講述,有一股沖洗學生生命,激勵學生心靈的力量;有時候不知是老師在講、學生在聽,還是師生在心靈上的一種共鳴,似乎講些甚麼內容並不重要了。日常生活種種琑事,在唐老師心靈中都盡是哲學,淊淊不絕。課堂中完全沒有閒話,閒話都轉化為義理。不管在課堂或在家裡,唐老師都有說不完的哲思,每一次都是唐師母進來喊停,請老師休息,唐老師也從無慍色,哲學思辯也在不斷斷中暫時了斷。下一課又是一文化宇宙之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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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老師上課,總是飄然而至。學生們見過禮後,老師總是先坐在黑板前面,喝幾口茶,彷彿端詳一下學生,想想今天的講題,清清喉嚨;然後站起來,先在黑板上寫一段今天要講的文獻,才開始進入講題。牟老師之說法,宛如天外飛來,清音徐發,縱是愚痴劣鈍,都會聲入心通,頓時有所感悟。牟老師之解說哲學義理,不徐不疾,層層剖剝,條理明晰;誠如岑溢成兄所說,牟老師講康德哲學時,宛如康德現身說法,把大哲學家之哲學思辨功夫,具體重現,對學理之解說,鞭辟入裡,透切玲瓏。
牟老師講課時靈活貫通,但亦如著書一樣,非常嚴謹,講完一堂課,幾可不用修飾即可以送去刊印。課堂中偶爾亦會旁及時人世事,借古喻今,評析事理,常使人深切時事物理中的義利分判,是知人論世的典範。牟老師非常擅於掌握時間,但講述時卻如閒亭信步,每一課之主題,都能依時講完,首尾完足。三小時的課,一剎那就過去了,師生似乎都沈浸在明亮的哲學王國之中,自由出入,事理無礙。一課下來,師生都神清氣爽,宛如吟風弄月而回。課後,常是牟老師下棋的時間,也常一直下到晚飯為止。新亞的飯堂也是老師與玄一的飯堂。老師飯後也會在小小的草地與圓亭之間來回散步,閒話家常,也常說及老師的師友學生和學界的舊事。晚了,送老師回家後,我也常窩在校院的學生會所內不回家,那也是我的家。農圃道新亞書院的圓亭,印有牟老師無限的身影。圓亭外獨一的老鳯凰木,聽盡了哲人高妙的哲音,學子的喧嘩,也給師生灑下無數的花雨。哲人已遠,也不知此樹是否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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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老師每月第一個星期天都會與哲學系的同學在新亞圓亭聚會,有時也結隊到附近郊野散步聊天,無所不談。記得有一年開學,牟老師邀得唐老師、徐老師來參加。三位老朋友也是當代新儒家最偉大的大師,難得一聚。當時也不太知道這是學生的一種天福。但在新亞書院圓亭三老共聚,也只有一次而已。
牟老師的山東口音,我們聽多了,有如鄉音。唐老師是四川口音,相當不易全聽得慬。徐老師的湖北口音,讓我們聽遍國語中天南地北腔調的學生,都只聽得大半而已。最難聽得明白的恐怕是嚴耕望老師的安徽口音,初聽直是無法領會,但他的歷代官職演變的論述,讓人深切領會到中國政治權力的結構與特色。我進到新亞哲學系時,徐老師已改聘在中文大學,開授的不是哲學課,而是中文系的課。我也旁聽了史記和文心雕龍,聽錚錚之音,微言大義,而文意密密,實有壯漢柔情之感。有一回,我們幾個同學到徐老師師母在香港美孚的家。也忘了所為何事,只記得:兩老居處清簡,窗明几淨,徐老師笑及徐師母不准他分擔家居雜務,理由是他做不好,云云。言下自有温馨之意。
新亞書院遷到沙田中文大學校址之後,新亞研究所獨留在農圃道舊址。自唐老師隱歸道山後,新亞研究所設一牌位在沙田一庵堂,每年新春期間,當時的新亞研究所總幹事趙潛先生都率領全體師生去拜祭。一次牟老師與徐老師在沙田拜祭完畢,在亭間石桌小歇,我們隨待在側。牟老師請徐老師推薦我參加夏威夷的朱子哲學會議,以補助我的旅費,因為徐老師是這次會議的主題講者。徐老師也惠予以推薦。可惜自己後來沒有成行。但兩位老師之垂愛,天長地久。

如今,幾位老師都走了,趙潛先生也走了。深宵有願,唯願一切虔誠終將相遇。


**本文原為2009年紀念唐、牟二師百年誕辰之第七屆當代新儒學國際會議而寫之懷念二位先師與徐復觀先生之文,原刊於當年鵝湖月刊九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