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2日 星期日

哀悼劉師述先先生

哀悼劉師述先先生


初次與劉述先老師見面是一九七一年。劉先生是應當時主持新亞哲學系的唐君毅和牟宗三兩位老師之邀來香港訪問,我是新亞書院哲學系二年級的學生。當時徐復觀先生也在新亞書院,當世鴻儒同在,應是新亞書院在當代新儒學的歷史上最燦爛的一段日子。劉先生在此巨星貫日月的新亞書院,卻仍然吸引了不少新亞書院的學生:日後,馮耀明兄是第一位跟劉先生寫論文的碩士生,我是第二個,以後自然難以計算了多年之後,鄭宗義兄應是劉先生離開中文大學的晚年的關門弟子。當時劉先生主要是開講中西文化與哲學之比較,特別是文化哲學與詮釋學,對我的學術發展影響很深遠。當年新亞書院在唐君毅牟宗三二師的影響之下,文化哲學是讓人興發而又敬畏之事業,實是無窮無邊的領域,但也是回應當前中國文化與哲學受到嚴重挑戰與摧殘所必需回應的課題。劉先生的講學給我很大的啟發,不但讓我感受到西方學風中嚴謹的學術文獻的考核與專業講授實確立了我對文化哲學與詮釋學的長期研究的目標一九七四年唐、牟二師自中文大學退休,我進入碩士課程,而劉先生正開始從美國南伊利諾州大學回港任教,我在一九七六年完成的碩士論文是由劉老師指導,寫的是卡西勒的科學哲學中有關新康德學派對現代科學的因果原則的論述與詮釋。當年我已收集和研讀了卡西勒的重要著作,尚未能全力以赴,但完成文化哲學的理想,成為日後念茲在茲的心願。近年才重拾詮釋學的教學與研究,但人生時日無多年青時的大願,完成無日,而師已逝實深感有負初心。
一九七六年完成碩士課程之後,我與一群朋友去創辦了南山書屋以文會友。一年之後得劉老師之推薦和提供的研究計劃的兼任助理之資助遠赴美國到南伊大讀博士也住在學校稱為「南山」的宿舍南山回學校本部不遠路況清靜多樹四季景況分明,實有興發情志之天地默化於其中據聞劉先生初來美時也住在此間。我在南伊大求學時,劉先生常來回美國和香港台灣之間,主要借調到香港中文大學,沒有在南伊大開課只偶然值劉先生回美才能相聚嗣後劉先生正式回到中文大學任教,我在畢業後則因牟老師之囑,去了東海大學哲學系任職。東海大學也是劉先生早年從台大碩士畢業後,與牟徐二位老師共同任教杜維明先生受學之地更是劉先生與劉師母相遇之處得遇南伊大訪台教授之處,並因而被邀到美國攻讀博士並留校任教,直到回香港新亞書院為止。在東海數年間,更多聞當年師生間許多逸事一九八五年我回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任教,時劉先生仍在中文大學主持哲學系,後晉升為講座教授,又得以時相從遊。一九九六年我離開中文大學去另一也稱為中大的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出任所長,不久劉先生也從中央大學退休,到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任研究員以及在台灣多所大學為講座教授,因而也有較多機會在台機會相聚。
我在中央大學主要推展中國哲學現代詮釋與應用倫理學的研究由於所內教職不多因此,除了借助中文系的朋友相關的中國哲學課程之外,更請得劉老師來中央兼課以幫助培養哲研所的研究生。劉先生遠在中研院所以我只安排每學期第一次來中央上課敦請劉先生來開講之後則由學生到中研院或政治大學聽課中央不少研究生都受教和受益於劉先生之講學。劉先生對學術之忠誠與嚴格的學術要求,相信會使不少朋友不太敢邀請劉老師來參加論文口試我偶爾有相關的題目也邀請劉先生為碩、博士班同學的畢業論文進行口試一次因為一位博士生的論文在使用西方學術慣用名詞有不合之處,劉先生堅持不予通過。我當時是所長,但並不是論文委員成員,後經主持口試的朱建民兄協調,劉先生才同意由我作後續保證修訂,才勉為簽字通過。劉先生自不是對任何學生或老師有任何成見,但出於學術之忠誠不會為任何有學術錯誤的論文背書,實是學界的典範這位博士生的論文實很有功力,日後也發展很快早已成教授在宋明儒學的學術成就也很有可觀
劉老師到中研究後大力推動儒學研究,與李明輝林月惠共同推動了多個重要而且有成果的學術研究計劃,幫助中研院文哲所保持儒學研究的前沿地位,影響遠及大陸、日、韓,和歐美在過去十多年間,逢中研院文哲所有學術活動我都盡量去參與主要是能藉此得與劉老師一聚間或在中研院活動中心共進午餐,以慰孺慕之情這兩年,劉先生因眼疾影響健康情況日差,但仍然堅持每天準時到中研院文哲所教學與研究我們在去年十月(二○一五年)舉辦的第十一屆當代新儒學國際會議,劉老師在主題演講之後即匆忙用過簡餐要準時趕去政治大學為學生上課絕不容許任何延誤這是我常自愧努力而學不到的地方,中央大學的學生都知道李老師是最不守時上下課的
我本南方小島上一蒙眛小孩,生於大時代動亂之末,享受到二戰後香港最繁榮和社會往上流動最佳的時代,更在此小島上得遇唐徐三位當代大師,又得跨越時空數度相從劉老師,其間四度與劉先生之人生軌相交業力之不可思議如此。回想四十年前相從之初,劉老師正英姿發生命之事業正在大開大闔之中,我尚在青年受到如此巨大的啟發亦有為往聖繼絕學之志月前一位當年一同受學於劉先生的舊友專程從巴黎來台拜祭牟老師得知劉先生在中研院即一同驅車來探問也在中研院進午餐。劉老師近年腿力日弱但仍堅持以走路的方式,慢慢走到活動中心。劉老師以前都堅持不用我們摻扶,也不拿拐,當天總算是拿了可作支持用的雨傘,回程時相信也實在是太累,才勉為同意讓我開車送到文哲所門口下車。月惠說劉師母也已聘請了一位外庸來照顧我們心下稍安。但劉老師食量很少,面容已無復當年的圓勁身體實已很瘦弱,扶他臂膀時心中實感難過。
不到一個月,不意六月六日晚上下課後碧坤告知李明輝兄來電家中,說劉老師已於早上睡中辭世!痛哉!
                                                                                                      門人李瑞全敬悼

(按:本文乃應鵝湖月刊六月份即刊行的悼念劉述先先生之專號而作,現貼於此以誌悼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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